想到什么搞什么,请自行避雷,日lof随意。

【里苏特】成为暗杀队长之前的故事

*起名废


*轻微血腥,无CP


*不想剧透,不能再预警了






男孩踮起脚尖去够书架上的一本书,但他还没发育完全的身高让这一举动惊险万分,当指尖终于挑动书本的一角让它从书架里分离出来,精装的封皮也张开了厚重的翅膀,要俯冲到他小小的脑袋上。




“里苏特·涅罗,你又偷看我的书?”




一只大手从男孩头顶伸出挡格,改变了书本的飞行轨迹,让它扑腾着华丽的翅膀,万分狼狈地撞向地面,瑟缩成一堆皱巴巴的纸张,仿佛在忏悔它要伤害男孩的举动。




封面上,“教父”的书名赫然入目,在意大利,尤其西西里,没有人不知道这本畅销的黑帮小说,出版短短几年间,就被好莱坞改编成系列电影,收获惊人票房。如果问起西西里首府巴勒莫——也是他们所在的这座城市——被黑手党威胁交保护费而心惊胆战的小商贩们对黑手党有什么感激之情,他们或许会一致给出一个权宜的答案:黑手党激发了《教父》作者的灵感,间接给这个混乱的城市带来旅游业的短暂兴旺。




被叫里苏特·涅罗的男孩没有在意刚才的危机,从地上捡起书本。男人抱起他,在他柔软的脸蛋上亲了一口,问:“你想看这本书吗?”




男孩对黑帮小说不感兴趣,摇了摇头,小手翻找书页,在里面抽出一张照片——也是他一开始的真正目标。




“原来夹在这里了。”男人坐到扶手椅上,让里苏特坐在他膝盖上,注视着照片,陷入了回忆。




“爸爸,你要给小叔叔讲故事吗?我也要听!”又一个男孩进来房间,趴着男人的大腿,捧着里苏特的脸也亲了一口,待他看清他手上的书本时,更是惊喜,“《教父》的小说!我好喜欢这部电影,太帅气了!小叔叔长大后要跟我一起加入黑帮吗?”




“安东尼,不要带坏小叔叔。”男人在他头上轻敲一下。




被叫安东尼的男孩哼了一声,终于发现了他们关注的焦点——男人手上的照片。




“这是我们唯一的大合照。”男人摸了摸安东尼的头发,指着照片,“这是我和你妈妈,我手上的小孩子是安东尼。这是小叔叔的父母……”他指着女人微微隆起的肚子,“小叔叔就在里面。”




里苏特注视着照片里被称作父母的人,他们都不在了。几年前他从这个男人——也是他的堂哥——那里得知,他高龄的父亲是在他出生前死于一场疾病,年轻的母亲生下他不久便音讯全无。里苏特年纪小,但很聪明,识字快,看过很多书——也包括堂哥收起来不想给小孩看的书。从偷听来的对话里,他猜测到,他的亲生母亲应该是跟新认识的情人——或许是因《教父》电影而来的游客——乘上了国际机场起飞的航班,前往了一个远离贫穷和疾病的地方。




但他不在乎,在他心里,扶养他成人的堂哥和堂嫂才是他的父母,堂哥的儿子安东尼是他的兄弟——他比里苏特大三岁,辈份上应该叫里苏特做“叔叔”,他也确实这么做了,还贴心地加了个“小”字。




里苏特不是没看过他父母的照片,对这两张面孔并不陌生,但这一次,他的堂哥没像以前那样说里苏特的眉眼长得很像照片里的父亲。事实上,这张合照里的父亲跟过往里苏特看过的形象相差甚远,一头跟他一样的黑发剃光了,跟他相同的黑色瞳孔里浮上浑浊的光泽,瘦削的脸庞上极力挤出一丝微笑,跟堂哥怀里小安东尼那无忧无虑的笑脸比起来,却显得愁苦万分,仿佛从照片里就能闻到一股腐臭味,那个被称为他父亲的男人当时已经站在了死亡的悬崖上,被死神派来的秃鹰从内啃食。




听到堂嫂叫他们吃饭时,里苏特从堂哥的腿上下来,堂哥将那本《教父》放回书架上,对他们说:“你们千万不要成为黑帮,做坏事的人,会受到比死更难受的惩罚。”




安东尼追逐着饭菜的香味已经走出了房门,只有里苏特一字不落地听清楚了,但心里毫无波动——就像无数次听堂哥的乏味说教那样。






不过,堂哥的有趣远多于乏味,他除了教里苏特和安东尼读书识字以外,还会教他们意大利孩子都向往的足球技巧、如何辨别葡萄酒的好坏、如何将好酒用在喜庆节日招待好友而差一点的用来浇灌乏味早晨的通心粉——为此常被堂嫂训斥他带坏未成年孩子喝酒,但每次堂哥都会当面说着“下不为例”,转头便对孩子们说“酒真是个好东西”。




堂哥还会做帽子,在里苏特和安东尼眼里是奇形怪状的章鱼怪,在堂哥口中却是“西西里特色”。事实上,真有不少人甘愿为他的“西西里特色”掏钱,堂哥开在一座破旧建筑里的帽子小作坊,今年初又新招了两名工人,不用愁温饱问题,日子越过越滋润。




里苏特和安东尼放学以后,经常会来堂哥的小作坊里做作业,里苏特总是做得特别快,然后站在旁边看工人打版、剪裁、缝纫等一系列复杂的工序。工人几乎是中年女性,里苏特又漂亮乖巧,很讨人喜欢,他们会送他一些特意带来的糖果,或者空闲时手把手教他使用剪刀的技巧。




今年十一岁的里苏特,手还是小小的,专业的剪刀对于他来说又大又沉,锋利的金属质感起初让他有点害怕,但是有一双更大的手搭在手背指引他方向,沉默的冰冷也变成了热情的暖意。




他也想试一下用缝纫机,但小短腿远远够不到,他比起仅大他三岁的侄子安东尼矮很多,甚至可以说他是班上孩子里最矮的一个。堂哥常说他以后会长高的,还会长得比任何人都高,但他知道堂哥只是在安慰他,他可能长不了多高,照片里他的亲生母亲是个矮小而漂亮的人,他应该是身高随母亲了。




想到这里,里苏特有点难过,但只是一瞬间的事,很快就沉浸在缝纫机的金属制品规律咬合声带来的奇妙平静里。工人停止了踩踏板,剪断了缝纫线,取过一根绣花针穿线,细细地缝合手中的布料。




现在虽然用不了缝纫机,但他还有双手啊!一根针和一根线多么轻,小孩的手也能拿得稳。他取过没用的边角布料,在工人温柔的指导下,一针一针地缝起来。




如果以后长大了,能像这样终日与钢针和剪刀为伴,似乎是不错的人生。他不像侄子那样志向远大想当一个黑帮,这种规律的、可预测的平静就让他心满意足。这些日子他也喜欢上了这些帽子,越来越欣赏堂哥的品味了。




缝着缝着,里苏特突然有点冷,他可能对未来想象得太兴奋了,甚至把自己感动得泪水要出来了,眼睛都有点模糊,一不小心指尖传来刺痛,腥红的血珠从针尖冒出,在眼里化成一片氤氲。




“孩子,你怎么了?”工人的声音传来,他坠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爸爸,小叔叔的身体好烫!”安东尼的手搭在他额头。




“快叫救护车!”堂哥慌张的声音。




这是里苏特晕过去之前感知到的一切。






消毒水刺激的味道取代了皮革和布料的温软气息,耳边是仪器规律的响声,却不像缝纫机那样有一个闭合的终点,像是要把他载往没有止境的、惘然的远方。




但手上传来的温度将他正在飘浮的意识带回现实里,他睁开眼,看到了洁白的天花板、盖在身上的白色被子,还有侄子和堂嫂惊喜又疲惫的脸。




“里苏特,还认得我吗?”安东尼稍大的双手包住他那只没有被插入针管的手,放在嘴边亲了一下,也不知道他平时都看些什么,竟认为晕过去的人醒来后便六亲不认。




“安东尼,我还是喜欢你叫我小叔叔。”里苏特想揉他头发,但抽不出手。




堂嫂叫来了医生和护士,他们摸了里苏特的额头,用听诊器听他身体里的声音,查看吊瓶里的药,用无声的职业微笑应对了男孩的疑问,又匆匆离去。过了一会儿,堂哥进来了,记忆中他不抽烟,但里苏特确实闻到了他身上浓重的烟味。




“哥哥,医生说我怎么了?”里苏特嘴唇开合,吐出炽热的气息。




“你发烧了,要好好休息一下。”




“发烧是不是会长高?好了就可以出院吗?”




堂哥轻叹一口气,眼底浮着两个浅浅的黑眼圈,他尝试让自己表现自然一点,像平时安慰他一定会长高那样告诉他一切都会好的,但往事就像毒蛇一样爬上舌头,使他僵硬的脸跟大合照里强挤笑容的男人十分相像。




床上的男孩突然说出那个多年前夺去他父亲性命的病名。




他只是随口一说,但看到堂哥眼里的惊惧、闪避、无奈,他的心沉了一截,愈发加剧的恶寒使他全身颤抖,他感到安东尼的手心也在冒汗。




那是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致命血液病,当年里苏特的父亲得了病,还没找到合适的配型进行骨髓移植,在拍完那张大合照不久,就因为严重的肺部感染而死去。




“乖孩子,你不会有事的。”堂哥安慰他,就像他是自己的亲生孩子。




当晚,里苏特就被转移到单人病房,所有进入房间的人都要穿上消毒过的防护服,戴上口罩,不能再随便摸他。里苏特孤独的手失去温暖,全身发冷,高烧不退,意识越来越迷糊,只感到有人开门关门,进进出出,冰凉的液体从手背流入,蒸发在他熔岩般的身体里。




几天以后,他的高烧稍有好转,头脑也清晰多了,堂哥来到床前,脸上戴着口罩,但里苏特从他深陷的眼眶看出他因为日夜操劳而瘦削很多。




“医生说,要尽快进行骨髓移植。”堂哥说。




里苏特无力地点了点头,自从知道父亲的病症以后,他没少看医学方面的书——对小孩子来说十分晦涩艰辛——但对于这种病最有效的治疗方法,他心里还是有数的。




“很抱歉我跟你的配型不成功。”




堂哥的声音有点哽咽,里苏特早有这样的预感,想叫他千万别说抱歉,更不要内疚,如果真的只有十一年的命,他也认了,他还要感谢堂哥一家人对他那么好,每一天都是真心的幸福,是他们给了他一个全新的家。




“但是,安东尼跟你配型成功了,他说要给你捐骨髓,一定要救回你的命。”




里苏特的身体在床上震颤了一下,那个比他大三岁却叫他做小叔叔的孩子,学习成绩没他好,甚至懂的没他多,但他们无话不说,会谈美食,谈足球,谈班上漂亮的女孩,也会谈到死亡的话题,自然也谈过这种致命的血液病,谈为了治病如何将又粗又长的大针筒插进后腰抽出骨髓,使健康的人疼得好几个月都无法正常行走。里苏特按书本上写的背诵,又添油加醋描述一番,吓得对方捂着耳朵求小叔叔别再说了。




那个踢足球时摔倒了会疼得哭鼻子、学习做菜时因为烧开的橄榄油溅了几滴在手背上就哇哇大叫半途而废、里苏特讲述疾病症状时吓得不敢去听的安东尼,在他心里一直想当黑帮却比一般人怕疼的、胆小的安东尼,竟然愿意为了他去承受深深恐惧的痛苦。




“他还说,如果你因为怕疼而不愿意接受他的好意,那么就算把你敲晕,他也要让你答应。”




向来语气温和、有商量余地的堂哥,此刻却无比坚定,不容拒绝。或许原话真是安东尼说的,但里面包含的感情也是属于堂哥的。




原本打算就这样随着不可抗拒的命运潮水流下死亡的深谷,但他又想起了照片里父亲那张愁苦和不甘的脸,对死亡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求一下子填满了他内心,给了他力量,让他紧紧抱住了堂哥一家塞到他手里的一大捆救命稻草。




一般是不建议未成年人捐骨髓的,但里苏特的情况紧急,监护人包括当事人也没异议,这个城市的医疗跟它的其它规定一样充满了人的“灵活性”,使他们在尽量短的时间里就做好了所有准备工作。




到了这天,里苏特和安东尼分别进入无菌仓,中间隔着一块玻璃,里苏特发现对方又长高了,安东尼发现对方又变瘦了,他们指着对方的光头笑了几下就沉默了。




“里苏特,你一定会没事的。”安东尼非常怕疼,但他更害怕失去这个小叔叔。






三年后。




里苏特坐在堂哥的书房看书,他现在不需要辛苦地踮起脚尖,就能拿到所有他想看的书了。




“小叔叔,你又在看书?”安东尼走到他身后,一手搭在他肩膀捏了一下,“不要总是躲在房间,多出去走走,你猜我带来什么好东西了?”




里苏特合上书,拿开他的手,站起来转身,一双漆黑巩膜、腥红瞳孔的眼睛从上面注视着他。安东尼抬手在自己头顶比了一下,刚好到里苏特的额头位置。




当年里苏特接受了安东尼的骨髓,身体曾出现严重的排异,呕吐、拉血,还连续几天失去意识,所有人以为他活不了,他却在一个早上从病床上坐起,清醒叫唤每一个人的名字,只是头发和眼睛的黑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成为了安东尼现在所见的样子。




他们曾担心这种发色和眼睛的变异是新型传染病的症状,医生对他做了详细检查,也无法做出合理的解释,只能猜测是治疗过程里激发了他身体的某种变异。里苏特所有身体指标此后逐渐恢复正常,安东尼的骨髓在他身体里制造着健康的血液,将他体内的死亡阴霾冲洗得不见踪影。




他甚至一下子长得比安东尼高,而安东尼自那以后的身高增长极其缓慢,他笑称肯定是自己把长高的机会都捐给里苏特了,后者揭起衣服露出接受手术的地方问要不还回一点给你?安东尼便连忙摆手说算了那种疼死人的感觉他不想再经历一遍。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票,递了一张过去,里苏特接过来看到是马西莫大剧院的演出票,剧目是《浮士德》,演出时间是今晚,座位是视野极好的中间靠前位置。




“这是剧院翻修重开的第一场表演,一票难求,爸爸托熟人才能买到的票。今晚早点吃完饭,记得换上你的西装。”




里苏特读过几次《浮士德》的原著,现场歌剧还没看过,对此很感兴趣。票上写的价格是让普通人望而却步的数字,而且有钱都不一定顺利买得到。他堂哥这两年的帽子生意越做越大,接到了国际奢侈品牌稳定的订单,不久前请了新的工人,购置了新的设备,还在市中心开了一个销售帽子的店面专做游客生意,收入可观,贫穷和不幸似乎成为了遥远的过去。




上一次里苏特来马西莫大剧院还是跟随着学校组织的活动,当时看的歌舞表演已经想不起名字了,他跟其他小孩子挤成一堆,在老师的叮嘱下极力保持安静守纪律,却还是会忍不住发出不合时宜的笑声。当时的大剧院很破旧,像一个岌岌可危的高龄老人,对这些年幼无知的小生命给予最大的包容,却也在阴暗处黏舐着舌头,觊觎着他们的年轻与活力。




如今,大剧院翻修一新,富丽堂皇,回荡其中的声音也更加浑厚有力,打动人心,它由当年那个垂死的老人变成了这个魅力四射的年轻人,就像舞台上的浮士德那样,不知道大剧院为此是否也付出了代价,它也将灵魂卖给了恶魔吗?




散场时,走下门口那条长长的楼梯,他们还在回味刚才的表演,安东尼更是兴奋地走在前面,回头对他们说:“我决定了,以后要当一名歌剧演员!”




“你不想当黑帮了吗?”里苏特笑道。




“黑帮多没意思啊。”安东尼张开双手,轻快地转了个圈,像剧中人物那样吟唱。“我想要欢乐,年轻的情妇,她们的吻,她们的情欲!我想要心灵和感官上的放荡!炽热的青春,我想要你的情((欲,你的痴迷,你的喜悦!”




“安东尼,要过马路了,小心看路啊。”堂哥叮嘱。




安东尼高举的双手就像一双翅膀,将他的身体带往高空,又重重摔落地面。里苏特呆立原地,脑海里突然浮现出几年前从书架上掉落,然后被堂哥挡落地上的《教父》,红色封皮下蜷缩着的白色纸张,很像眼前安东尼被鲜血染红的白色西装。




他的耳膜被剧院里响亮的音效重重击打了三个小时有点麻木,但刚才那一下巨大的碰撞声,仍然使他双耳感到强烈的刺痛。人们在尖叫、哭泣,这些毫不讲究的发声、宣泄,却能让最出色的歌剧演员自惭形愧,潸然泪下。




一辆跑车飞快地冲过斑马线,将安东尼在内的几个行人撞飞了。里苏特如果刚才走快两步,也会成为倒在马路上的其中一人。




堂哥和堂嫂已经飞跑过去安东尼的位置,里苏特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仿佛血液里失去了大量的铁质,无论怎样大口呼吸,都无法向身体里输送足够的氧气。他捂着胃里翻涌的酸痛,摇晃着走近安东尼,途中看到堂嫂遗落的高跟鞋躺在了血迹斑斑的路面上。




温婉的堂嫂嘴里发出一种他从没听过的可怕叫声,双手撕扯自己的头发,在脸上乱抓,将混合着泪水的化妆品抹得面目全非。堂哥的肩膀在抖动,里苏特走到他对面,才看到他的五官拧在一起,口水从张开的嘴巴里流下,在哭泣,却无法发出一点声音。




他终于仔细去看安东尼,白色的西装已经吸满了血,但还是有血不断涌出,他惊讶人竟然有这么多血,也感叹安东尼注入的骨髓竟能在他体内制造出这么多的血。里苏特很想在手腕上割一刀,将自己体内的血全部还给他。




可是没用,安东尼的肚子破了,流出来的肠子往旁边拖出去好长一断,渗着淡淡的红白液体,很像他晚上喝的番茄浓汤。安东尼的头先着地,英俊的脸变形了,脑浆就像淋了草莓酱的焦糖布丁一样撒了出来。




里苏特轻轻覆上安东尼圆睁的双眼,当他被撞飞的瞬间该有多么恐惧,死前一刻他又想到了什么?无论如何,害怕疼痛的安东尼再也不会感受到任何的疼痛了。无论是黑帮,还是歌剧演员,所有的梦想都永远熄灭在这一天。




当里苏特意识到的时候,他的双手已经皮开肉绽,沾满了安东尼的血,也沾满了自己的血。他在机械地抓取地上的血液,徒劳地塞回到安东尼早已失去生命的躯体里。






法院对司机的判决是短短几年的有期徒刑,他将来出狱时,里苏特甚至还没成年,如果宣布他表现良好能提前出狱,相信也不会有人感到惊讶。




因为这里是一个法治可以被权力、金钱、甚至暴力凌辱的地方。




凶手当晚喝得酩酊大醉,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搂着副驾驶上的金发美女,他一边亲吻对方同样散发着酒气的嘴唇,一边加重了踩在油门上的力度,冲过了马西莫大剧院附近道路上的红灯,将斑马线上的行人撞飞了六人,四人当场死亡,二人送院后不治身亡。跑车最后是撞上路边大树停下的,副驾驶的女人没有绑安全带被甩了出去,性命保住了,漂亮的脸蛋却完蛋了。司机的额头擦伤了一点,身体无大碍,警察到的时候他还嘟囔着再来一瓶。




后来得知,年轻的司机是当地一名高官的儿子,跟黑帮也有关系,声色犬马,无法无天,不是第一次闯祸了,过往都用钱权摆平,只是这次死的人太多,又有大批的目击证人,还上了报纸,才会受到一些惩罚。




里苏特还记得司机站在法庭上接受审判的样子,举手投足间都有一股嚣张气焰,丝毫不知悔改,听到法官最后宣判时甚至得意洋洋,仿佛那几年微不足道的刑期是他施舍给受伤者家属们的莫大恩惠,而且只要他愿意,随时都可以将这点可怜的恩惠收回来。




他们都不服,可是能怎样?其他死者家属中也有像涅罗家这样生意做得不错的,但他们最大的能力,不过是在大剧院重开的第一天委托关系买到不错的票,却远远不足以收买一条人命,小小的商贩在真正的权势面前是多么的渺小无助。




安东尼的死让堂哥和堂嫂心力交瘁,得知司机是酒驾之后,堂哥回到家里便将他珍藏的葡萄酒全部砸碎,从此滴酒不沾,取而代之是一根又一根的香烟,在烟雾缭绕中里苏特仿佛看见一只怪物扼住堂哥的喉咙吸走他所剩无几的青春,让他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老。




书房里渗满了烟味,里苏特一打开门便呛得咳嗽不已,他改在了学校图书馆里看书,一天里待在学校的时间越来越长。堂嫂经常坐在沙发上失神良久忘了做饭,堂哥麻木地投身于工作,对里苏特的过问也少了。




只过了短短一年,里苏特十五岁的时候,犯人就出狱了。




没有铺天盖地的消息,也没有大张旗鼓的迎接,在一个平静的傍晚,里苏特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远远地看见那个男人的身影,他身旁停着一辆全新的跑车,搂着一个从学校里出来的漂亮女孩上了车。




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因愤怒而沸腾,但更多的是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




这一年来,堂哥的生意越做越好,堂嫂接受了心理治疗,他们三人坐一起吃饭时也恢复了日常的交流,只是笑声少了很多,他们是回不去从前那样了。




里苏特很想告诉他们那个混蛋出来了,可是只会让堂哥堂嫂更加难过罢了。但是,如果堂哥知道那家伙在他学校——也是安东尼曾就读的学校——附近出现过,是否会从工厂里拿上最锋利的缝纫剪,守在角落,然后趁机在他背后开一个窟窿呢?




最后,里苏特还是一字不提,吃完饭帮忙洗了盘子便回到房间里了。




他把房门关在身后,今天见到的一切,还有安东尼死去当天的一切,像走马灯一样在他脑海里飘过。镜子里自己的眼睛,像恶魔一样的颜色,他想像着自己体内的血液,不时冒出一个想法:可能是他害死了安东尼,是他把安东尼的生命吸走了。




里苏特的头发有一段时间没剪,长长的刘海盖在年轻的脸上,显得特别清秀,就像女孩子一样。他又想起了跟安东尼死前看的歌剧里演员们出色的表演和吟唱,安东尼说想当一名歌剧演员,他为什么不尝试着达成他的愿望呢?




当他冒出了堂哥拿剪刀埋伏在学校附近的想法时,他就应该从堂哥手上夺过剪刀,替他插入那混蛋的身体里。






里苏特申请加入了学校的歌剧社团,大家都很欢迎这个又漂亮又聪明的新伙伴。他不仅热衷于学习表演的技巧、发声的方式,还会在灯光下眯着眼仔细地制作道具,多亏里苏特跟堂哥的工人学过缝制的基本功,连复杂的道具也很快做得得心应手。




堂哥也知道了里苏特这项新的爱好,他一直以为他自小的愿望是当一名医生或者继承他的帽子工厂,现在他可能要重新找一个继承人了,但他猜到里苏特对歌剧的向往或许是想继承安东尼的愿望,心里很感动,跟他说,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尽管向他提出。




里苏特每次听到堂哥这么说,心里就会浮现愧疚感,如果堂哥知道他关心歌剧的原因,或许会责怪他玷污了安东尼纯真的愿望。




不久后,在里苏特学校附近的酒吧里,大街上,多了一个妙龄女子的身影。她有一双傲人的长腿,一头酒红色的长发会随着她妸娜的步态轻轻拍打在她纤细的腰肢上,据说她的眼睛拥有跟她头发一样的颜色,但她总是在夜间出没,戴着一副名牌墨镜,很少人能看清她的真面目。




有人目睹她上了辆昂贵的跑车,车主是一位高官的儿子,在几年前冲红灯撞死了六个人。




堂哥逐渐发现了里苏特的异常,他身上偶尔会有一股淡淡的香水味,不是男士的古龙水,而是更细腻的女性味道,还混杂了烟味,跟堂哥抽的牌子不是同一个味。里苏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按理应该吃很多,但他实际上吃得不多,动作不紧不慢,像在刻意模仿上流社会的女性。他也在里苏特的房间里发现了化妆品,或者隔着房门听到里面有女孩子的声音传出来。




他心里有两个猜测:里苏特恋爱了,或者他最近扮演女性角色太入戏了。




转眼间,下周就是里苏特的十八岁生日了。堂嫂说要给他做好吃的庆祝,让他那天早点回来。堂哥问他想要怎样的礼物。




里苏特沉思片刻说:“一顶你亲手做的帽子。”




可是到了那天,里苏特迟迟没有回来,堂嫂为他准备的食物都凉了,只好叹一口气就去洗漱休息。堂哥坐在客厅里抽烟,装有礼物的盒子放在沙发边上,一直到深夜才等到里苏特回来了。




他身上的香水味、烟味比以往都要浓烈,额角、嘴唇和下巴有瘀青,银白的头发里蒙上了一层肮脏的灰。他跟堂哥说了一声对不起,独自回到了房间。




他堂哥在他走过身边时,闻到了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第二天早上,里苏特说他昨晚有很重要的排练,他还跟朋友偷偷喝了点酒,不小心摔了一跤,因此这么晚回来。




可是堂哥清晰记得,那晚他身上一点酒精味都没有,而且他不喜欢喝酒。




又过了一天,西西里的报纸都被同一条新闻占据了头条,让黑手党闻风丧胆的乔万尼.法尔科内大法官乘坐专车从巴勒莫机场开出,在路上遇到黑手党事先埋下的炸药袭击,在送往医院的15分钟后便宣布伤重死亡。




报纸的内页里,一个角落上登载了另一则新闻,一个男人被发现死在一辆名贵跑车里,身中多刀却都不是要害,找不到凶器影踪,现场血流成河,他是失血过多而死的。




如果说大部分人都只关注第一条新闻而忽略第二条新闻,那么这些人里肯定不包括里苏特的堂哥。




他知道这个被捅死的男人是当年撞死他儿子的凶手,也隐约猜到了男人的死可能跟里苏特有关。




对案件的追查在继续着,据称有人看到男人死前曾跟一名酒红色头发的女人在一起,可是谁都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藏身何处。




里苏特学校的歌剧社团丢了一顶酒红色的假发,没有人追究,因为丢三落四在社团里是一项悠久传统。这顶假发跟里苏特一起上了男人的跑车,又跟他一起回家,被藏在他房间的一格地砖下,如今,却摆在了堂哥的书桌上。里苏特进入书房,脸上闪现过一丝惊诧,却很快恢复平静。




“真是你做的?”




里苏特点了点头。




堂哥叹了一声,焦躁地想从烟盒里取烟,却忍住了。他走到里苏特面前,厚重的双手搭在他为了伪装成女性而变得瘦削的肩上,“有一个好消息,你堂嫂怀上孩子了。”




里苏特的身体微微震颤了一下,他想抱住堂哥,祝福他,可是他没有这样做。




“我很希望你能亲手抱一下孩子,但是,无论你做出怎样的决定,我都会支持你。”




里苏特将房间收拾得很干净,打包了简单的随身行李,本想明早离开,像多年前他的亲生母亲那样不辞而别,但最后还是被堂哥先一步发现了,或许,他内心也想给自己一个告别的机会。




“我和堂嫂,还有你将要出生的小侄子,会一直留在这里,你随时都可以回来。”




最后,里苏特从堂哥手上接过了一些现金,还有一张前往那不勒斯的船票。






到底怎么样的人,才会选择那不勒斯?




船停泊在港口,从这里可以看到维苏威火山的身影笼罩在一股挥之不去的灰烟里,像一头假装沉睡的漆黑巨兽,等候最佳的进食时机。将近二千年前,它已经尝过了庞贝的美味,四十多年前,它又伸出舌头舔向那不勒斯,人们至今心有余悸,而它什么时候会终于忍不住喷出炽热的胃液,将这座人口众多的大城市消融成第二个庞贝,谁都不知道。




堂哥给了他一些在那不勒斯认识的朋友的联系方式,让他随时可以去寻求帮助,但里苏特不相信那些素不相识的人,也不希望给堂哥带来麻烦,他利用身上的现金和假证件,在一条杂乱拥挤的街道里,租了一个简陋的单间。




房间只有一个临街的窗户,往外探头可以看到街上密集的行人和摩托车。小食摊的油炸气味飘上来,有点刺鼻,比西西里的橄榄油差多了。他侧头咳嗽一声,之前的住客插在窗外的一面意大利国旗正好在身侧被风吹起,垂下时,他看到旁边的窗户里伸出一颗中年男人的头,乱糟糟的及肩黑发和黑胡子,眼睛瞪得很大,直勾勾盯着他。




里苏特心里咯噔一下,立即缩回房间,锁死窗户。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带上所有行装,换了另一个住处,但还是遇到了男人。在他打开房门时,男人靠在对面房间的门边,像初次见面时那样盯着他,脸上多了似有似无的微笑。




里苏特砰的一下关上门,隔天又离开了这里。这次他用学校歌剧团里学习的技巧为自己变了装,每一步都谨慎留意是否被跟踪,但无论他怎样伪装自己,像变色龙那样隐没在城市里,男人总是能找到他。




里苏特将小刀藏在身上,敲响了男人的房门。




“你为什么跟着我?”




“不如说是你将我吸引过来的。”




里苏特趁机打量男人的房间,只有生活必需品,没有其他人的气息。




“那你为什么会选择那不勒斯?男人又问。




看来,男人知道他是从其它地方逃来这里的,或许还知道他杀过人,或许……他就是那个司机的同党。




里苏特关上背后的门,先不管能否把痕迹清理干净,但是杀死男人的信心他还是有的。他悄悄摸向藏在身上的刀,却摸了个空。




男人挥了挥手上的东西:“你在找这个吗?”




正是里苏特的刀。




男人没靠近他身边,也没看见任何动作,到底是怎样做到的?难道房间里还藏了其他人?




“凶狠、冷静、果断,你实在太棒了!变装和反跟踪的技巧不错,虽然还稚嫩了一点,但稍加雕琢,一定能成为最锋利的宝石,我们组织正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他将刀拋在地上,但里苏特没有去捡,问道:“组织?”




“我们的组织——PASSIONE!”男人的表情就跟他说的内容一样热情,“虽然创建不久,但发展得很快,势力已经深入到那不勒斯等多个城市。不过,过程中出现了一些叛徒,需要有能力的人来负责清理工作。我得到老板的指示,要成立一个暗杀小组,正在物色人才,能遇上你,真是我的幸运!”




“我不可能是你说的那种人。”




“不要小看我们的情报网。”男人拿起一张今天的报纸,里苏特看见了被他杀死的司机名字,出现在一则占据了很大版面的新闻里,同时出现的还有“涅罗”这个姓。




“你就是里苏特·涅罗吧?不用担心,我不是来抓你去自首,相反,我是来感谢你的。”他指着司机的名字,“你杀的这个人,他是我们在西西里的敌对势力的重要资助人,我们也有计划要除去他,可惜组织里人手不够,杀手抽不出时间,你这下可是帮了我们大忙,热情的老板非常感谢你!”




报纸里并没有里苏特的名字,有的却是堂哥的名字。




男人早猜透他的心思所在,说:“他们的势力在当地仍有残留,如果确定了是你杀的人,又找不到你,他们一定会算在你堂哥的头上。”




里苏特深吸了一口气,最担心的事果然要发生了,他很想现在就破门而出,飞回西西里的堂哥身边,但他还是坚持听完男人的话。




“但是,如果你加入了热情组织,你就是我们大家庭的一分子,你的家人就是我们的家人,组织一定会不遗余力保护你家人的安全。我用性命担保,我们组织福利好,工资高,假期多,升职快,像你这样的人才,十年内升上干部绝对没问题。”




“怎样证明你们有足够能力保护他们?”




“我真不太擅长证明这种事。”男人手指轻轻一勾,地上的刀就飘起来了,更准确地说,像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拿起来了。只见那刀缓缓飘到里苏特身边,又轻轻回到它最初藏身的位置。




“这是我的替身'九寸钉'(Nine Inch Nails),”男人指着空气,“如果你不是命中注定要成为暗杀组的一员,他是不可能在茫茫人海里轻易将你识别出来的。你没有替身能力,看不见他,解释起来有点复杂,那——先从简单的说起,我叫文森特。”




里苏特虽然看不见他说的那个九寸钉,但在刀靠近身边时,他很明显感觉到同时靠近的还有一个更庞大的东西。这个世界上,未知的东西比他能够想象的还要多得多。






里苏特成为了热情组织暗杀组的一员,文森特负责杀人,他负责当诱饵分散目标注意力,为组织清理叛徒同时,也接一些其它的暗杀任务。两人搭档总能轻易完成任务,瓜分着丰厚的报酬,日子过得很滋润。




里苏特的体术、刀法和枪法都很精湛——都是文森特教他的,但他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在暗杀任务里亲手杀过一个人,那个司机仍然是他目前为止唯一杀过的人。文森特不会强迫他亲手杀人,里苏特也没有主动要求执行致命一刀,那些目标都是陌生人,他既不会感到不忍心,更不会有无端的憎恨驱使他抢着杀死对方,一切就像对待任务该有的平静和客观,文森特说,他的态度真是一个完美的杀手。




“你知道我的'九寸钉'是怎么找到你的吗?”文森特剃了胡子,剪了头发,比初次见面时年轻很多,里苏特猜他跟堂哥的年龄差不多。




“你从来没有告诉我这个问题的答案。”里苏特今年二十一岁,可以光明正大地喝酒,但在酒吧里他只点了一杯果汁。




“你也从来没有问,你这个人真是一点好奇心都没有啊!但作为杀手,这很好。”他喝了一口啤酒,给他解释了替身与精神的关系以及只有被选中的人才能拥有替身能力。




“你的替身有什么能力?”里苏特问。




“我的替身在大多数时候是毫无用处的,最大的贡献就是让我找到你。九寸钉可以识别出一定范围内,每个人一生亲历的非正常死亡事件的总数。反映在我感官上是一种浓度,你可以理解为血腥味的浓度,而职业杀手的血腥味总是特别浓的。当然,我也有一些筛选条件排除掉战争存活者之类的,具体就不详说了。”




他沉默片刻又道:“‘一生'和'总数'的意思,就是包含了过去与将来。你将来还会目睹很多人在你面前的非正常死亡——可能很多是你亲手杀的。这样说可能有点变态,当你乘坐的船停靠在那不勒斯的港口时,我就感受到你那股刺鼻的血腥味,浓得让我脑袋发麻,双腿发软,兴奋不已,一路追赶到你停留的地方。”




“对我来说不是什么值得兴奋的事。”里苏特这么说着,但也默认了加入组织是一个不太糟糕的选择。他用公众电话往堂哥家里打过无声电话,确认了他们的安然无恙。




他有时会想起堂哥众多乏味说教的其中一条:“不要加入黑帮,做坏事的人,会受到比死更难受的惩罚。”可是,他在加入黑帮之前,就经历过了比死更难受的事情了。






从酒吧回到据点的第二天早上,里苏特开始发高烧。




“我对你衣着品味的看法真不是偏见,你强调是西西里特色,但我没见过哪个西西里人像你这样身上绑几根带子就当成上衣的。酒吧空调很猛,你一定是那时着凉了。”




文森特给他喂了退烧药,丝毫不见好转,里苏特的额头更烫了,嘴里开始说着胡话。他只好把里苏特跟他差不多高大的身躯扛到轿车上,一脚油门踩到了跟组织有关系的医院门口。




医生给里苏特抽了血做检查,文森特看着检查报告上那个刺眼的病名,揪着医生领口问:“你在跟我开玩笑吗?绝症?你以为在拍爱情悲剧吗?给我将他从头到脚仔仔细细再检查一遍!”




“我哪有胆子跟您开玩笑呢?您没看到他身上的手术痕迹吗?他是旧病复发,现在情况很危险,您最好有心理准备。”




文森特将报告在手里揉成一团,焦躁地抓自己的脸,走进去病房,恶狠狠地朝病床上的里苏特说:“他妈的,你怎么不告诉我你得过绝症?我去哪里给你找合适的骨髓啊?”




“你也没有问过我这个问题……”里苏特无力地说。




“你这双眼睛,我早就应该知道这不是正常人该有的眼睛……我宁愿你在任务里被杀死,而不应该是这样……我亲手将你培养起来,不是为看了你在床上病死!”




他在病房里来回踱步,停了下来,说:“我不太想用这个办法,因为你可能会死得更快,但医生说你熬不过这个星期……”




文森特将医生拉过来,对他说:“从现在开始,你给我寸步不离地在这里守着他,我很快就回来,如果我回来时发现他死了,我会拉你一起陪葬。”




里苏特躺在床上,意识又变得迷迷糊糊,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的西西里,仍然躺在那个病房里,一睁眼就会看到堂哥欣喜地握住他的手说,你终于醒来了,你睡了好久,过去的一切都是一场梦,然后安东尼也过来趴在他枕边,不停地问小叔叔你还认得我吗?




我当然认得。里苏特呼吸沉重地回答,身体里呼出的水蒸气在眼前化作一片朦胧,堂哥一家人就像海市蜃楼一样晃动着消失了。他想伸手去抓,却感到身体一阵刺骨严寒,或许他根本没能到达那不勒斯,而是在途中就被船上的杀手杀死,扔进那不勒斯湾,成为了地中海埋藏的众多秘密中的一个。




不,那又是极端的酷热,那不勒斯好久没有过这么糟糕的天气了,维苏威火山在低吼,他就站在火山口,探头往里张望,翻涌的熔岩飞溅到他眼里,使他双眼刺疼,眼球染上了熔岩的色彩。当他睁眼时,身体成为了维苏威火山的一部分,意志随着高温的熔岩一起涌向那不勒斯。




“里苏特,睁眼。”有人用力拍他的脸,“没死就睁眼,你要做的事情非常简单。”




他睁开眼,看到了文森特。




“看到我手上的打火机了吗?”




里苏特将思绪从维苏威火山的熔岩里抽回来,点了点头。




文森特把火机盖上,火光熄灭了,带着余温的打火机凑到里苏特眼前:“接下来我要重新点亮打火机,你千万不可以眨眼,你一定要见证这个事实。”




里苏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还是照做了,看着文森特重新打开盖子,按下开关,火光一下子窜出来,差点烧着他的眉毛。




“你回答我,你看到打火机重新点亮的过程吗?”




里苏特又点了点头,只见文森特的视线从火焰上移开,落到了病床边的虚空中。




“黑色安息日,好久不见了。”说着,他远远离开了里苏特的床边,摆开了防御的架势。“房间里我们两人都看到了打火机重新点亮,你先去对付了那个小孩,我再跟你玩。”




里苏特什么都看不到,却感到了一种阴沉的压迫感,仿佛灵魂被尖刀刺穿,他在床上痛得拱起了身体,张大嘴,发不出声音,腥甜的血液从喉咙和嘴巴里流出,同时流出来的还有别的东西,他想,应该是灵魂在离开他的身体,他是真的要死了。




一片均匀的黑暗,一切感觉都消失了,只剩下虚空本身。




耳边传来激烈的打斗声,文森特惨叫了一声之后,房间恢复安静,粗重的喘气声越发清晰。




里苏特感到血液里重新注入了无数个灵魂,将死神在他体内播下的种子逐颗铲除。他的脑海里出现了无数个声音,杂乱无章,却将他身体里所有的感觉逐一唤回,甚至还多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感觉——他与这个世界上某种伟大的存在新建立的、密不可分的联系。他的肌肉和骨骼变得如此强壮,地中海最深处的海水也无法使他感到一丝寒冷,维苏威火山最古老的熔岩也无法使他感到一丝酷热。




里苏特慢慢睁开眼,从床上坐起,在他身上和床上的斑驳血迹里,有一群群白色的小生命张开空洞的眼睛和嘴巴蠕动着身体。




“真是美丽的替身啊……”




他循声看到了坐在墙角的文森特,腹部开了一个大洞,头部、脖子、胸口、四肢上插满了形状不规则的铁针,他竟然不合时宜想起了在堂哥的帽子小作坊里用过的针插。




“你看到了吧……跟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替身……九寸钉……”




他指着旁边,那是一个全身包裹着黑色橡胶材质,腰和四肢上绑有黑色皮带,再以银色金属片恰到好处点缀的替身。他也跟文森特本人一样在相应的部位受了重伤,已经奄奄一息。




“是不是我将你弄成这样的?”




“不……是黑色安息日刺穿了九寸钉的要害,你只是减短了我痛苦的时间……”他尝试挤出一个笑容,眉毛却因疼痛拧在一起,“他是不是很漂亮?其实你的衣着风格跟他很像……我说你难看……是骗你的……”




里苏特见过不少人在他面前死去,他知道文森特是活不成了,便安静听他说话。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熬过来,我的九寸钉从不出错……你现在身上的血腥味……跟你一生所该经历的……还差很多……”




他咳出了一口血。




“你一定会成为出色的杀手……现在开始,你就是……暗杀队队长……里苏特……”




文森特不再说话,九寸钉在他身旁化为一缕轻烟。




里苏特为他轻轻合上眼。比死更难受的感觉——他明白往后还会不断经历这种感觉,而他能做的就是去习惯它。他也再一次确认了,人在最难受的时候是哭不出声音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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